《古典风格》译序:写作是观看与说话

李星星Lucy 开智学堂

开智君说

由阳志平老师组织翻译的《古典风格》一书正式上市啦!西方写作史的经典名作,由著名认知科学家、语言学家特纳与人文学者托马斯联合撰写。一本从认知科学角度谈论写作的好书。以下,是译者李星星给《古典风格》一书写的译序。另,文末还有大福利!开智邀请了《古典风格》作者特纳教授参加新书发布会,举办主题讲座。敬请留意。

作者:李星星 来源:公众号「风与铁托」 正文共 4880 字,预计阅读时间 13 分钟

图片

每隔一段时间,你会读到一本书,彻底颠覆你对某个主题的看法,哪怕是你自以为熟悉的主题。对我来说,今年的这本书是《古典风格》。

——新西兰《哲学与文学》主编丹尼斯·达顿

风格 写作是一种思想训练

写作如果始于下笔,是写作最大的误区之一。好像学会关于字、词、句、篇章的文字技巧,就学会了写作。

但保证语法写对、句子通顺、段落不脱节、中心思想不偏题,也无法保证言之有物。即使能引用别人的名言美句、摘抄他人的典型案例、照搬高分写作模板,也只是把陈词滥调写得更优美动人而已,并不能帮人写出深刻独到的个人见解。

弗朗西斯-诺尔·托马斯和马克·特纳两位作者在《古典风格》的开篇指出,写作在下笔之前就开始了。

写作是一种思维活动,源于的是思想,生成的是技巧,但技巧不构成文章内容。学习写作,不是学笼统的写作,而是学某种思想立场的写作,或者说某种风格的写作。

在托马斯和特纳的定义中,作者对一组基本问题采取的思想立场决定了写作风格。这组基本问题是关于真相、呈现、场景、角色、思想与语言的——托马斯和特纳称之为风格的要素——比如写作的首要动机是呈现真相吗?语言可以充分表达思想吗?读者有可能像作者一样知道真相吗?

写作者或许不会意识到这些问题的存在,但只要写作,就会明确或默认回答这些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决定着作者认识事物的方式、用语言表达思想的程度,以及作者对待读者的态度,直接影响了文本内容的呈现。

对这组问题的回答不同,写作的立场就不同,形成的风格也不同,比如有古典风格、平实风格、沉思风格、反思风格、实用风格、浪漫风格、演讲风格和先知风格等,这些风格之间并无优劣之分,仅适用的场合不同。

托马斯和特纳讨论的风格,不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模糊感觉, 也不是内容的附属形式,而是直接决定内容本身的思想立场。脱离某种风格的思想立场学习写作技巧,就像一个只学中文不学外文的人做语言翻译,以为中文流畅就可以做好各种语言的汉译。

很多写作指导书无意中加深了这种误解,它们根据作者的个人经验提供写作建议,却没有指出这些建议依据的思想立场和适用的场合,让人误以为这些关于写作技巧的建议可以广泛适用任何写作。

不分场合地应用某种风格的写作技巧,可能会弄巧成拙,因为对某一种风格是优势的写作技巧放到另一种风格上可能是劣势。

比如清晰简洁是很多写作风格的追求,但如果一位有影响力的政策负责人发言,把未经公布的政策说得既肯定又清晰,只会把自己置于没完没了的争议中。但他不能直接回避公众的提问,这个时候说得模棱两可,让人当时觉得回应了什么,过后一琢磨发现其实什么都没说,才是最佳的风格选择。

图片图片来源:Unsplash

如果只学一种风格,像真相一样清晰简单的古典风格是最佳选择。它适用大多数场合,不限写作题材,不限作者的个性,只要你发现了什么有价值的事物,都可以写成古典风格。

这种风格可见于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申辩》、笛卡儿的《谈谈方法》、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之中,这些作品思想深刻,语言简单自然,看似是一种没有风格的风格,字里行间又透露出作者的人格与性情。

呈现 让读者看到作者所看

我要写什么?这个问题在《古典风格》这本书里,是一个关于「真相是什么」的提问。发现真相,不仅是产生一个想法,还是从复杂的思想网络中识别出这个想法,并使这个想法成为读者的想法。

假如你走在路上,看到路边有棵苹果树,你惊奇地指给你同伴 :「看,有棵苹果树!」你引起了同伴的注意,但同伴不一定会像你一样惊奇。

如果你说 :「看,有棵苹果树!它结了不同的果子,一种是斑驳的青色,另一种是红黄色。」你不光引起了同伴的注意,还指引了同伴像你一样观看。

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实际观看的「真相」远比一棵苹果树要复杂得多。视觉的观察是最直接的观看,听觉、味觉、嗅觉、触觉上的观察则是感官上的「观看」

基于人类的普遍经验和推理本能形成的推测、判断、预测和文化知识等抽象概念也是一种「观看」,只是它们是无形的,是用大脑观看的。

图片图片来源:Unsplash

无形的观看更复杂,是因为作者的思考交织着个人的身份、经历、知识、动机、空间距离、时间差等错综复杂的因素,作者无法将这种思想网络和盘托出,让读者代入与作者完全相同的处境中。

要让读者看见作者所见,古典风格作者不能凭印象想到什么写什么(记录),而要从思想网络中找到人类共有的体验(识别),提炼出可以被他人验证的推理顺序(呈现)。

这条推理顺序可以让读者免于穿梭于盘根错节的思想丛林中,直接顺着作者的足迹踏上一条轻松小径,直达观察真相的目的地。

可以想象,与同伴讨论眼前的一棵苹果树,比写一篇文章论述苹果的经济价值要简单得多,因为前者处于一种方便交流的场景中 :只有两个人,都在同一个地方,观察着同一件直接可见的事物。

彼此不会因为说的是看不见的东西而不知所云,也不会因为回应不及时造成误解,因为共同关注,双方还会形成一种紧密的联合注意力。这种场景被认知科学家称为古典联合注意场景。

为了让观看和呈现变得容易,古典风格将复杂的思想网络锚定到古典联合注意场景中,把不确定的观众当作一个人,把不可见的抽象事物当作一眼就能看到的具象事物。

这种锚定技巧表现在语言上是从可直接观察的事物不着痕迹地过渡到抽象概念上的,如推测、判断、预测和文化知识,也就是说,无论你煞费了多少苦心才发现的事物,都要假装成你是一眼就看出来的。

比如你和同伴一起去冲浪,你经过碎波带后告诉同伴:「要退潮了。海浪开始破碎,扑向更南边,越来越大。」

看起来是你刚看到破碎的海浪,就知道要退潮了,实际上,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海浪的形状会随着潮汐的变化而变化,而且事先看了当天的退潮预告。但你表达时不会额外解释你是如何知道的,只说你看见的画面和判断的结果。

将原本复杂的思考伪装成毫不费力的观看,就好像台上演员的即兴表演,无论台下如何练习和彩排,台上看起来一蹴而就。表演得越轻松自然,呈现的角色越能深入人心。相反,表演得费力和犹豫,只会阻碍观众的观看。

动机 不偏不倚地呈现真相

古典风格作者把呈现当作论证,不会断言,不会据理力争,作者相信只要呈现清晰的真相,读者自然会相信,因为真相自带说服力。

这种超然的态度,避免了与读者的利益冲突,而是将读者带入一种轻松愉悦的交流氛围中。读者要是认同什么观念或采取什么行动,不是被作者说服的结果,而是读者观看作者所看之后,亲自做出的决定。

如果作者带着明显的目的和动机,急于说服和争辩,反而容易引起读者的反感和抗拒。

比如利用时事热点强推读者购买产品的写手,或者在商场门口向路人推销健身卡的店员,他们关心你的身心需求,为你提供专业指导,却很难让人相信他们的真心,因为他们对你有所企图。

图片图片来源:Unsplash

一位古典风格作者推销一款产品,会先隐藏破坏平等关系的实际动机,而假托于分享产品体验,甚至为了让别人有更好的使用体验,毫不避讳地说出产品的缺点。

作者看起来并不在意你会不会购买他的产品(尽管实际上可能会在意),只是告诉你事物的真相是什么,任你自由判断和决定。

古典风格作者自始至终以真相为首要动机,对读者无所图谋,他要说什么,是出于自己的需要,而不是出于读者的需要,读者是谁、读者有多少,以及读者的构成,不会影响作者说什么和怎么说。

就算作者实际上希望从读者那里谋求什么,在风格上也始终表现得淡泊从容,没有焦虑,没有担忧,只是刚好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与你分享而已。

这种淡泊与从容,源于古典风格作者对自己所说事物的笃定和自信。作者要说什么,不是因为权威说过,不是因为获得了大众的认可,不是因为符合当前的潮流,而是因为他用个人体验验证了什么或发现了什么,他认为这种发现有趣且重要,非要说出来不可。

哪怕这种发现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也不会影响他说出来的笃定和自信。作者说出来,是要让读者像他一样知道,但即使没有被认同,他仍然会义无反顾地呈现他看到的真相。

古典风格作者虽不迎合读者,但也不会自诩自己的位置优势,他相信读者和他一样聪明,自己只是因为偶然的机会知道读者不知道的事情而已,只要把读者引到作者所在的位置,读者自然可以像自己一样看到事物的真相。

以人人可见的事物真相为共同参照,是作者和读者得以平等对话的重要基础。

场合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话

把写作当作说话,是古典风格最重要的「假装」。

说话大多时候是即兴行为,来不及经过细致的思考,话一说出来就会消失,无法回听,无法修正,只能在说话的当时传达信息。

口头说话免不了重复啰唆确认重要信息,免不了说些「怎么说呢」「让我想想看」之类没有想好就说出来的话,免不了思考不周全而说得过于绝对或片面,这些放在文本中,会影响读者的阅读,只有经过必要的删减和修订后,才能成为一篇简练的文章。

但说话的优势在于清晰简单,为了方便听众听,说出来的话,句子不会太长,结构不会太复杂,内容不会太晦涩,这些特征恰恰是写作容易出现的问题。

古典风格把写作当作说话,不是提倡写作不要琢磨得太细致,而是保留缜密的思想的同时,也像说话一样通俗易懂。

图片图片来源:Unsplash

古典风格作者不会说「埃利奥特在追求成为一名世俗作家并避开宗教问题的过程中成功采取了大众化和世俗化措施,我认为这可以理解为跟随而非对抗更大意识形态运动势头的证据」,因为你无法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句子,也无法在说出来的瞬间让人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

古典风格作者会说「我想观察和追溯基督教的历史,看它是怎么从犹太教的异端,发展成为古罗马帝国的国教,再演变成中世纪欧洲的主流宗教的」,同样讲的是抽象概念,但每句话简单易懂,像是作者思考有序随口说出来的完美句子。

把写作当作说话,另一个重要的优势是,说话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即时互动。而写作只是作者单方的行为,作者容易陷入没完没了的个人独白,或者事无巨细的说教,又或者自说自话的论断。

这种互动被假装为,读者刚说完,现在轮到作者说了。想到自己的对面有一位读者,作者更容易关注到读者的处境,知道何时要满足读者的好奇,何时要解答读者的疑惑。

读者确实是一个不确定的未知的群体,但作者仍然把他们当作一个人,其他人只是不小心偷听到作者与其中一个人的对话而已。

写信是一种典型的对话场景,如帕斯卡的《致外省人信札》,讲一位巴黎人跟一位外省的朋友通信讨论巴黎发生的事情,作者本只写给一个特定的人,但这本书的读者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他们阅读这本书就像无意听到谁的对话一样。

写作不同于说话,容易被忽略的一个地方是,写作是纯文字表达,说话还有语调、肢体动作、表情和周围环境等多样的表达资源。从说话转为文章,还需用额外的文字补足缺失的部分。

比如「我昨天碰见了小张」这句话,如果说话时带着惊讶和兴奋之情,且重音在「小张」一词上,那么写下来就是 :「你猜我昨天遇见谁?我遇见小张了!想不到吧?」(该示例来自毛鼎钧的《文学种子》)

一个人说话,可以单凭声音的魅力让陈词滥调都听起来有意义,但写作,只能尽量呈现思想和语言的魅力。写作不是说话,但可以将所说的话「升级」,让表达更简练,思想更精深,传播更久远。

古典风格对真相的坚持,对思想的追求,对读者的共情,可以是说话的态度,可以是写作的态度,也可以是生活的态度。你可以在现实场景的一言一行中,随时随地践行这种风格,吸取思想的养分,滋润笔下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