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是因为看见

李星星 开智学堂

开智君说

3 月 19 日晚,在《古典风格——21世纪写作指南》新书发布会直播现场,译者李星星发表了题为「写,是因为看见」的演讲,以古典风格之名,与大家聊了聊这些年她所认识和践行的「看见」。写,是因为看见,也是为了看见;看见,人便生长。下文,即是她分享的文字稿。

作者:李星星 来源:公众号「风与铁托」 正文共 3960 字,预计阅读时间 10 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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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写, 为看见

古典风格是观看世界的窗,很多读者是从这句隐喻开始关注古典风格的。

在《古典风格》这本书中,我们很容易读到一些关于「看见」的精悍短句,如写作是呈现作者所见,让读者像作者一样看见,真相一旦看见自然会相信,把不可见的事物当作可见的事物来呈现。

这些句子清晰简单,但从读懂到知行合一地认识,不可跳过必经的写作旅途——学会看见。

少有人会怀疑自己分不清「看见」和「没看见」,但不一定都能确信自己看见的时候是真的看见了。相信很多人遇到过这种情况,心血来潮想写点什么时,却无从动笔或索然无味。

如何不能确信自己是否看见,又怎么让读者看见作者所见?什么才是看见?怎么知道读者能像作者一样看见?如果没有体证过这些问题,无论我们在文字概念上如何熟稔古典风格,也不能说自己认识了古典风格。

借古典风格的立场来说,只有亲自验证真相的人,才能看见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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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微触动:回溯心头念

有朋友常问我这样的问题:「如果是你写这个话题,你会从哪里入手?」

我知道她提问的意图是希望从别人的视角中获得启发,但我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按照她预设的问题回答,她的疑惑也无法解决。

出于礼貌,我回复她一个听起来有道理但可能让她更疑惑的答案:「从自己有感触的点来写。」朋友说:「有感触的地方太多了,写出来很泛。」

她这么一说,我更确信,她的提问无助于解决她的困惑,因为她困惑的不是怎么写,而是怎么看。

古典风格的态度是,作者只能呈现自己看见并能识别出来的东西。朋友虽已决定自己要写的话题,看起来是有了什么特别发现,但她自己并不清晰发现的是什么,是什么触动她非要写出来。

相信很多写作者多多少少经历过这样的阶段,他要写什么,是因为觉得自己要写的内容独特,可以显示自己知识广博或吸引读者的关注,又或者单纯为了抒发个人的感受和情绪,以此获得认同、宽慰或支持。

我那位朋友容易被这种外在动机所扰,她本有独到的发现,但意识不到这种发现的价值,无意中陷入证明自己不一般的狭隘(她知道要避开这种狭隘,但又很难意识到自己正陷入这种狭隘),从而埋没触发自己写作冲动的本源——那些牵动着她但她没有察觉到的微妙事物——看起来不值一提但真正有价值的事物。

这种「看不见」的困境,就像站在美术馆展厅被一幅画打动,如果只是一扫而过,你可能很难立马反应过来是什么打动了你,但如果久久驻留画前,直到自己越来越清晰地感知到这幅画与自己发生的联结,你才算从这幅画里看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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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的价值,在于发现别人也可能看见但容易忽视的事物,如此,作者才有必要带领读者一起观看。如果我们的观看只囿于自身,看不见自身之外的事物,不论对读者还是对自己都很难提供有参考价值的发现。

对古典风格来说,没有发现,就没有写作的意义。发现的过程,是回溯触动如何被逐步引发的过程。

03 慢游走:随五感联动

很多人遇到过这种卡顿,刚动笔写几句,发现无法深入细节来写,可如果不写细节,就无法写出动人之处。

这种写作卡顿,源于「写作在动笔时才开始」的错误认识,忽略了下笔之前的观看功夫。都知道要练习写作的技巧,却很难意识到要练习观看的本领,但如果看得不清晰,如何写得出神?

为了写得更好,首先要慢下来观看。停下匆忙步履,观摩眼前情景,为路边的一朵花停留,为一首诗的一个字停留,为朋友聊天中的一句话停留,为脑中的一起思绪停留,为生活的一段迷茫停留……

当我们停留下来,不再用生硬的概念或刻板的印象来高效理解此身此物,而是带着鲜活的认知去重新观看它们的点点滴滴时,我们才可能发现那些亲身经历才能懂得的美与智慧。

停留下来,看起来是慢,实则是用思想的效率替代时间的效率。思想的效率不是为了快速完成既定任务,而是解除时间限制,让五官和记忆彼此充分联动,为我们打开广阔的视野,让我们的感受变得敏锐而细腻,足以捕获意想不到的微妙事物。

发现意外,是观看与写作的乐趣所在。那些看着不起眼的事物,被古典风格作者发现,联结上另一件看起来不相关的事物,又依次触达更遥远的事物,由此我们才能理解我们身处的时空与我们的行为如何塑造了你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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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之间的微妙联系,是真相的藏身之处,而这种微妙,只有亲临其境,只有专心致志,只有从容不迫,才可获知。

《古典风格》把这种发现事物之间微妙联系的顺序,称之为发现顺序,或推理顺序。与之对立的是,依据时间顺序回顾个人经历的体验顺序或感受顺序。一个遵循的是人类共有的普遍经验,可以作为任一位读者的推理依据;一个依据的是作者个性化的随机体验,无法被作者之外的人共享和复制。

古典风格的看见,是要看见能经读者个人体验和思考验证的事物,如果无法经过读者验证,便不是真的「看见」。

要确保读者看见,作者要为读者先行踩点,指出一条观看真相的通路(发现事物的推理顺序),沿着这条小路走到作者所在的位置,读者自然会看到作者看见的事物。

练习古典风格的观看,是把写作的意识提前带入观察活动中。当觉察到身边什么事物,并意识到自己正在觉察时,我们可以问问自己:如果要把这个场景用文字呈现出来,哪里需要看得更细致,才可以写得更清楚?

事先以写作的要求来观看,会帮助我们探究观看时容易忽视的细微之处,以及主动构建事物之间的可能联系。

在这种写作意识中,即使没有刻意停留,同一空间,同一场景,同等时长的一瞥,我们可以看得更多,体验得更丰富,这是感官的效率,是思想的效率。

04 轻引领:识人即识己

作者自己看见,与让读者看见,涉及不同层面的思想活动:一个是写作者的我对自己的认识,你能知道自己如何知道;一个是写作者的我对读者的认识,你能知道读者如何知道。

不知道大家身边是否刚好有这样的朋友,他在兴致勃勃地和你分享一件事情,你没听太懂,你要追问一串问题,比如是谁对谁说,这谁是什么身份,在怎样的场合说的,是先发生哪件事再发生哪件事,你讲这个事是要说明什么什么吗?如此确认一番之后,你才能听懂他的表达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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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形,作者(讲者)或许自己看见了,但他没能让读者(听者)和他一样看见。他忽略了很多自认为不值一提的信息,而没意识到他的读者不像他那样对诸多关联背景一清二楚。

读者对作者的兴致勃勃无动于衷,不一定是读者不聪明,或读者不尊重作者(不理解读者的作者常常这样判定),也可能是作者没有提供足够的依据让读者跟上作者的思路。

当然,作者也不能把读者想得太低能而走入另一个极端,生怕读者不懂,事无巨细地阐释各种细节,把真相埋没在繁琐的注释中。

作者如何呈现事物真相,不仅取决于他自己怎么看见真相,也取决于作者怎么理解他的读者。真实情景的读者不是某个固定读者群,也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作者选择关注的读者。

古典风格作者选择的读者无关地位、领域、学识,而是有可能跟作者有同样好奇或困惑的人。随着作者人生阅历的积淀和个人兴趣的转移,作者面对的读者也会不断变化,只有一些读者刚好跟作者保持着同样的关注节奏,那么作者的读者才有可能始终是同一群读者。

作者与读者之间是一种动态平衡,让读者看见作者所看,不是要获得所有人的认同,而在于能否激发和他有相同兴趣的读者的对话。

因此,一篇古典风格文章的价值,不能单看阅读量多少,因为阅读量少,可能是他写的内容本身小众,可能是志同道合的读者还没来得及与他相遇,可能是他的呈现还不够鲜明。

为了让对话终将发生,不论当前有多少读者,作者都要相信自己写的事物的价值(如果确实有所发现),并为此不停写下去,直到遇到自己的读者,直到学会更好的呈现方式,直到无需读者也依然深信写作的乐趣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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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个角度来说,古典风格作者对自己的读者的认识,其实是对某个阶段的自己的认识,因为在发现真相之前,作者跟自己的读者面临的是同样的困境,只不过是作者先读者跨出去了一步。

读者是曾经的作者,作者是先行的读者,只要先跨出去一步,古典风格作者就有发言权,但如果没有自己跨出去过,他将没什么可说。为了能自己说出来什么,而不是拾人牙慧,古典风格作者必定要主动实践,不断发现。

他不需要是某个领域的权威,但得是积极的践行者,他不需要比自己的读者优越太多,只要事先验证过事物的真相。如此,他便有什么要说,便能引领发现真相的步履。

古典风格的观看与呈现,本质上是一种推己及人的共情能力——知道自己知道什么,知道读者知道什么,也知道读者不知道什么,知道如何让读者知道他知道的。

这种看见的能力,让我们更敏锐地感知事物的细微变化,更包容地理解人的困惑与矛盾,更从容、更笃定地求索「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往哪里去」这些看起来抽象但总有一天会变得具体的生命实践。

观看,才是写作的真义。即使不是为了成为作家,不是出于工作或学习需要,不是为了获得关注,也要通过自己的手和脑写点什么,为了看见,为了表达,为了鲜活的生命,为了不负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