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知道 | 今天,我们还要谈这无用之诗吗?

许豆浆 开智学堂

img

天风浪浪,海山苍苍。中国诗歌,自《诗经》始,经时光之流,点缀波心,映照河汉;天地日月,欢乐忧愁,悉数封装。那时的诗歌,是宇宙万象,也是人世悲欢;是金戈铁马,也是温柔故乡。今天,你还在读诗写诗吗?今天,我们还需要这无用之诗吗?开智校友许豆浆,与你谈谈,那些诗知道的事~

作者丨许豆浆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自转星球」已获原作者授权

开智学堂(http://www.OpenMindClub.com)

img

谈这无用之诗

没有人知道,我曾这样寂寞生活。

762 年,唐朝皇帝想以左拾遗召李白做官,才知世间已无李太白。人们传说,这位诗侠烂醉投水,逐月骑鲸去了。

长安沦陷,杜甫举家东下三峡,漂泊于潇湘,贫病交加,濒临绝境。于 770 年寒冬病死舟中。

1989 年 3 月 26 日,海子躺在一列呼啸而来的火车之下,结束年轻的生命。

顾城用黑色眼睛号唤光明,却用一把斧头画上血腥暴烈的句点。

金子美玲,一位卑微又悲痛的年轻母亲。藏在剔透晶莹的星光和蒲公英背后,有些东西,我们看不见。

艾米丽·狄金森一生默默无闻,生前仅发表过 10 首诗歌,均未具名。过世后 70 年,她藏匿的 1800 首诗歌才被人们发现。

生于圣彼得堡,逝世于纽约,选择长眠于威尼斯:布罗茨基是永远的异乡人、与悲伤作战的斗士。至交苏珊·桑塔格说:威尼斯是布罗茨基的理想归宿,因为威尼斯哪儿都不是。

更别说《诗经》的作者们了。尽管风雅颂还在被人阅读、吟唱,但迄今也没人晓得创作者姓谁名甚。

大多数人可将自己唤为「写作者」,其中有一部分人称得上是「作家」,可作家中有几人敢自称「诗人」呢?少之又少。这是对艺术成就的谨慎自忖,还是对这名号之偏见的避犹不及?

曾经,人类拥有追崇诗歌的时代。早在古希腊,人们就采摘蘸着露珠的月桂树叶、编织成美丽的花环,戴在最优异的艺术家——诗人的头上。无论是中世纪的欧洲还是盛唐的中国,「桂冠诗人」身披君王的册封之誉在大事与节庆之际作诗,同时抒发自己的感怀和抱负。岂不乐哉?

如今,诗人这个职业绝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头衔。印象中,诗人是「主观」的代言人、不羁,甚至癫狂。他们的装束千万不可太规矩。他们挥舞着语言,仿佛那是与世界惯性对抗的扳手:看起来自不量力,笨拙得有点好笑。因「无用」而看似没落的文学家族,诗歌可能是最废柴的那一位。

在这个霸道总裁走红的时代,为什么我们还要来谈这无用之诗?

未经拆封的礼物

img

图片来源 Pixabay

诗歌是人类对语言最早的操作。那时候,世界的大部分还未拆封,语言对于人是崭新的。只要去用——哪怕是极其有限的词汇量去描摹世界,就足够成就半个诗人。

后来人苦苦追寻、甚至不惜通过酒精、毒品、精神分裂来刻意营造的「远距联想」,是试图打破前人的已经建造好的罗马,重构、再造、开凿,创造出新的惊艳。

楼下的理发店经过一番整修,重新开张。我和孩子经过,店家正在举办酬宾活动:门口张灯结彩,灿灿的金蛋摆了一桌,砸开的彩纸屑散落一地。我们被吸引在门口,四岁半的语言大师发表感想:

这间店真是……丰收啊。

他形容孙燕姿的歌声「那么失望」;小小的人儿对「匀称」似乎有天然的感知。当我说:「妈妈的好宝宝呀」,他回道:「豚豚的好妈妈呀」。那是一岁三个月,刚学会说话不久。

他还非常擅长制造悬念——

夏天炎热。

小豚:一到下午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我:什么事情?

小豚:头会痒。(开始挠头)

我:……

我喜爱捕捉儿童的语言,那种竭尽全力地、结结巴巴地、调用极其有限的词汇量,想要去描摹周围。像未经规训的稚拙笔触,却刻画出我们熟视无睹的细腻纹理。诚然,孩子通常热衷于观察细部,但更多原因在于,他们还未谙规则。

他们不知道:当一个老农站在秋天的农田面前,这时候我们用「丰收」;他不知道,「失望」通常是形容情绪的;他们不知道,大人们已经很少去比对不同动物的眼神了,甚至不再相信骆驼拥有情感和劳累的权利。

在他们眼里,世界的年纪同样还小,名字还没定型;万物的感情与我在同一个频率,「当我寂寞的时候,菩萨也寂寞」(金子美玲)。

因此,他们几乎是本能地将毫不关联的领域的事物和语言、和感受糅杂在一起。德国人于尔克·舒比克敏锐地捕捉到孩子语言的诗意之源。他的两本薄薄的小书,光是语言的采撷,就处处指涉孩子的这种能力。

《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爸爸、妈妈、我和她》,为什么不直接说「爸爸妈妈我和妹妹」呢?动物是从哪里得到名字的?为什么骆驼的眼神总是那么疲惫?这两本书透出来的神秘、灵感和哲理,完全是透过一双崭新的眼睛、观看一个崭新的世界而来。

对孩子来说,规则是后设之物;在此刻,他只想表达此刻的感受。当他有感而歌咏,已经是半个诗人。

如何让孩子发现「感觉」是可被捕获的?我在图书馆开展的诗歌工作坊,设计了一个环节,请孩子们涂画自己的「心图」(Heart Map)。

与其说是激发灵感,不如说是唤醒蛰伏在沃土之下的「感受」。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让「意象」来领路。

你记得最深刻的人、场所、物件、事件、季节有哪些?进一步问问:和它相关联的任何,你能枚举出哪一些?

譬如有孩子每年 11 月都会住到乡下外公外婆家,11 月的乡村景致、祖辈的每日活动跟城市生活大不相同,让他一直记着。于是他决定写写 11 月的记忆种种。

同时,诗是经过细致加工的语言。如果说一篇 10W+ 的微信热文是连锁咖啡店的畅销出杯,那么诗就是手冲匠人几十年的手艺积累。

中国古诗有大量精炼字句的例子,例如贾岛的月下僧侣,王安石的春风江南。以前有人读杜甫的诗,读到一句「身轻一鸟过」,各人按自己想法将「过」字替为「下」、「疾」,都不够「过」字来得神气活现、不费力气。同时,「过」字发音响亮,骁将鞭马飞驰的动感高度保真。

教孩子写诗

img图片来源 作者绘制

▶ 声音有它的情绪

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一门语言的失去,是一种莫大缺憾。

中秋是老家传统的祭祀节日,妈妈转发一则潮汕语录制的搞笑视频:「安一个,仔俩个,铺面三间,厝四座,钱银五布袋,苹果用八代,宝马开七系,年尾答谢月娘,月娘保号」。

大人们笑岔过去,但我四岁多的孩子 get 不到笑点。他已经是一个「新广州人」了,老家那些曾被我们嫌为土气的用语或日常习俗,如今变成了新鲜猎奇的景观。

语言也一样。古汉语的音调还有相当一部分保留在方言中,例如粤语、闽南话、扬州话、客家话乃至越南语、日语。

高中时,爱好古文的语文老师都是用方言来作诗词,还说:潮汕人学日语会比较容易上手。当时不明就里,现在才知为何。

突然有一刻,我暗自庆幸自己是广东人,同时识讲潮汕话和粤语。念诵中国的古诗词,用普通话读来不太押韵的,换用潮汕话或粤语读出来,或许就能顺畅不少。

「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

读出来。声音无痕、情绪无声,你却能让空气震荡,自造诗情的显影剂。

▶ 写景咏物最浅近

如果你能穿越时空拜孔子为师,怎么可以不学诗呢?「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中国曾是诗歌大国,经过时光之川几千年的冲刷,汉语仍历历如新,我们至今还能看懂古人的诗作、贯通他们所思所想,抬头仰望,那个月亮也是他们曾歌咏过的,同一个月亮。

窗外风雨大作,想必你也跟陆游一样不想出门、只愿宅家吸猫:

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这段子,随着 2017 年的中国诗词大会和一位叫武亦姝的少女迅速走红。大众文化的涌波,荡起了沉睡的诗词之美。

早在 38 年前,就有一位先生孜孜不倦地耕耘于儿童诗园。

2014 年秋天,叶嘉莹结束了长达 35 年、每年飞回祖国大陆讲学的「候鸟生活」,回到国内定居。这一年,她已经 90 岁了。从哥伦比亚大学到天津南开幼儿园,叶嘉莹给孩子讲的第一首中国古诗,总是杜甫的一首五言绝句: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初始作诗,最浅近的是写景。「你看见什么就说什么。看见江山就说江山,看见花草就说花草,看见燕子就说燕子,看见鸳鸯就说鸳鸯。」

在叶先生居住的温哥华,到处有小松鼠在地上跑来跑去。孩子见着了,也一点不怕。跑来跑去的小松鼠可以入诗吗?「门前小松鼠,来往不惊人」。

只要能去「看见」,人人心中莫不有诗境。

▶ 精巧语言的操盘手

接下来,我们该如何用简单的语言,营造出诗的味道呢?不必搬出古典修辞的「连接词省略法」(asyndeton)来吓到孩子,你只需示范并放手让他们去操作语言。

诗言精炼,首当其冲是修剪大法,有些字在散文中不可或缺,在诗中却能省去,不拘的句法营造出独特的优美。

例如 Michaela Morgan 老师带孩子们实践的一例:

I see a tree

it is bent

like an old man

咔嚓咔嚓,让我们来将连接词修剪掉!变成:

I see a tree, bent like an old man.

西方古典修辞学里的首语重复法(anaphora),直接用例子来演绎。我搬出心爱的《种种可能》,一个完美的首语重复的例子: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把一切

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

仿写它,并不难吧?

叠字、叠词亦是点化神技。

野日白,春流青;种翠竹,栽红桃——本是庸熟之景,经由「双字」改造,变成:

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漫成二首》,杜甫)

又如: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 · 小雅 · 采薇》)
  •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饮马长城窟行》,蔡邑)
  •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咏怀八十二首》阮籍)
  •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观沧海》,曹操)
  •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桃叶歌》,王献之)
  •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周(《西洲曲》)

你看,从率真的《诗经》到古朴的《古诗十九首》,从雄劲的建安诗派、疏秀的六朝民歌,到工丽的盛唐律诗,声韵重叠错落,演绎出诗思的表情百般,屡试不爽。

识鸟兽虫木,以及宇宙

img

图片来源 Pixabay

我就是我。

一个总是比他人

更为费解的偶然。

这首诗摘自我最喜欢的波兰女诗人辛波丝卡。就像用锋利小巧的割刀划开不具名的快递箱,她喜欢运用细小的物件划开表象,透露自然、人类、宇宙的内里。

读辛波丝卡时,我总能感到:诗歌不是一门任由灵感或癫狂驱使的随性艺术,它也有严丝密缝的观物之道。

「诗」(poetry)源自古希腊文的「ποιεω」 (poieo),意为「我创造」。在亚里士多德这里,「诗」是所有文艺作品的统称,诗是创造力的金字塔,是文艺演化起源的那一棵大树。

从西方权力精英到东方的贵族俊秀,无一不将「诗艺」列入课表,东亚的传统「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是必需历练的几项才干,「诗」首当其冲。

最让我感到兴味的是柏拉图。四十岁的柏拉图在雅典城郊外创立了自己的学校——阿卡德米学院(Academy)。

受毕达哥拉斯「天体音乐」「和谐理念」的影响,柏拉图是极其重视几何的,甚至在学园门口立了块碑:不懂几何者不准入内。这所西方文明最早的高等学府里,最著名的一个学生叫亚里士多德,他的作品《诗学》流传于世。

两千年后,雪莱写出了英国文学史上最动人的文献之一:为诗辩护(A Defence of Poetry)。作为一个热情拥抱技术的浪漫诗人,雪莱提出了他的忧虑:

科学已经扩大了人们统辖外在世界的王国的范围,但是,由于缺少诗的才能,这些科学的研究反而按比例地限制了内在世界的领域;而且人既然已经使用自然力做奴隶,但是人自身反而依然是一个奴隶。

今天,人类运用科技的力量愈加强大。但雪莱的忧虑过时了吗?如果你在 Google上以「诗歌与科学」(Poetry and Science) 为检索词搜索,会出现一亿条记录。

我不禁想:诗歌与科学有什么有趣而重要的共性或联系吗?英国诗人、现任职教于牛津大学教育系的Lesley Saunders将其总结为「简省性」 和「临时性」。

简洁简单,是科学家的审美情趣:一个好的理论会提出尽可能少的定律,而且这些定律一定要采取最简单的形式,特别是数学形式;同时,科学和诗歌都容忍甚至欢迎模糊的、可变的、不固化的观念——世界不是自明的,是需要探索与解释的。

诗歌能为科学作什么贡献呢?Lesley 女士认为,诗歌可以给科学抽象和发明赋予一种必不可少的主观性,或者叫 「梦幻生活」,好比给金属外壳充填进了 「内在现实」。

哈代曾说:「数学家和诗人一样,是模式的创造者。」如果说,数学是上帝的语言,完美而精确地刻画了外在世界;那诗歌则记录了人类心智窥见内在宇宙的惊鸿一瞬。科学向外,诗歌入里,去构建探索世界、解释世界的模式。

大自然的衣柜,收纳着许多服饰。

蜘蛛、海鸥、田鼠,

每一件都极其合身。

直到被穿破,成为碎片。

不久之后,人类也许就要移居外星,留下一个资源枯竭的地球;就在现在,机器人已能写出格律规整的诗篇。

即便如此,写诗的人、读诗的人还是一心痴念地挥镐挖掘,因为他们相信,语言的蕴潜,远远超过这颗星球矿藏的丰盛。

他们认为,即便机器人终将接掌人类曾栖身的家园,总还有些残留的诗句——是挽歌,是颂词?——在宇宙苍穹中空荡回响,日日吟唱。

也许不再有人知道,我们曾经这样寂寞而灿烂地活过。

而诗知道。■